言蹊自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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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瓷 边际/12:00】献给苏维埃的星河花海

上一棒:@巴黎在逃圣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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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标题应该就能看出,灵感来源于《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1],但是内容上其实又没什么实质性联系

*是史向,但是基于一种隐喻,描述的背景环境很奇怪,注意避雷

*全文1w+字,谢谢阅读

 

0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2]

——《诗经·小雅·采薇》

 

1


那张邀请函,并不是寄到我手中的;事实上,我从路边的烂货摊里拾到了它。好在这张邀请函的抬头上并没有写名字——也许是主办方的失误或者偷懒,而这张请柬的真正主人显然也对它不屑一顾,因而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我的姓名填在空白处。


幸运的是,我也许可以凭着这张请柬混迹到某个体面的饭店里好好吃喝一顿——我有充分的自信能够应付得了那种场面——毕竟在我落魄之前,我享受过很长一段时间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不幸的是,今晚我没有在烂货摊里捡到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真是倒霉透了,又得挨一晚上的饿,该死。


那些曾经向我允诺一定会给我一点东西充饥的有钱老爷们,到了傍晚却纷纷紧闭门户。明明我已经给他们干了足够的活计,足以支撑他们支付我半个月的吃食,这些天杀的却喂我吃足了闭门羹。


关于贫寒给人带来宝贵财富的感人肺腑的故事有很多,但是在宣扬这些轶事的人中真正体会过其中痛苦的却很少。也许这对缺乏对真实生活感知的富裕人来说是一种来之不易的体验,可是对于饿了几天肚子的我而言,这个词汇没有什么浪漫的含义可言。也许等哪一日我再能够锦衣玉食地躺在温暖的绸缎里,喝一杯温好的热酒水时,我也能将此当做能够侃侃而谈的饭后谈资。

 

2


捏着那封被我用精致的手写体填上了姓名的请柬,来到上面所书写的会场时,我其实还很有些惴惴不安。毕竟我不可能有一个体面的引荐人,为我介绍一下这场宴会的主人——不认识主人的来宾,听上去实在有些荒谬。


但当我看见那个个头高大、穿着足够抵御任何严寒的大衣的男人时,我觉得让我融入这一场晚宴的机会来了。尽管我并不是什么俱乐部的实名认证会员,但显然他足够体面,只要我充分发动我的一切关于生存或者谄谀的技能,我有自信我甚至可以成为这场晚宴的半个主角。


“嘿,先生!”我扶了一下我那顶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礼帽的边沿,快几步走了过去,从兜里掏出我的最后一根香烟——如果你不仔细品尝,你很难闻到上面那股子廉价机油的气味——那是我上次在一个记不清名字的工厂角落里捡到的,像是哪个有钱的老爷不知道因为心血来潮或者别的什么别的原因,来到这个破落工厂,在从精致的金属或者象牙烟盒里拿烟的时候,不小心滚落了一根;恰巧落进了这个肮脏的缝隙里,有钱老爷不愿意污染了他名贵锃亮的皮鞋因而不屑于去捡区区一根香烟。但对我来说却不一样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能够学会从这些犄角旮旯里掏出一些好处来,早就变成了挂在房梁上的腊肉,给人储备着过冬吃了。


那位金色头发、身材高大的先生冷冰冰地拒绝了我递的烟,准确来说,他似乎不太想我同他靠得太紧。我的阿谀谄媚显然没有发挥作用,我只能尴尬地摸一摸鼻子,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啊,先生,我不知道您不喜欢抽烟……啊,我是说,我的名字叫瓷,对,瓷器的瓷,敢问您的尊姓大名?”


那位先生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看着我匮乏的行囊露出一个不知是嗤笑还是怜悯的意味深长的表情来:“苏维埃,你可以这样叫我。”他斟酌了一下什么似的,“其实姓名是这里最不需要的东西,我好久都没有听到有人在这里这样介绍自己了,”他再次仔细看了看我,目光最终落在我手中的邀请函的抬头上,那里我用艺术体写了一个漂亮的“瓷”,他似笑非笑地盯着那个字,缓慢地说道,“同志。”


“这里并非讲话之所,我们不妨进去谈一谈?”他仿佛已经看穿了我单薄的皮夹克——或者说人造革——下其实并没有体面而保暖的羊绒内搭,我能够站在他的面前领略十一月的寒风,而强迫自己克服身体出于自我保护而发生的颤抖已经是我最大的体面。谢天谢地他没有当面戳穿这一点,而使我变得难堪。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苏维埃是这一场宴会的主人;也许用主人来定义他的身份并不准确,那也至少可以称他为主事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宴会上多的是我这样身家落魄的来客,大家精致的外套下说不定谁的里衣就比对方多几个洞。因为事实上,那个没有署名的、遗落在街边的邀请函,并不是我的一次从天而降的好运;他发出的所有邀请函,事实上都没有在抬头的地方写上名字,等待的就是我这样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拾到它的人,拿着它来到这个精心布置的会馆。


这里的壁炉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充足的木柴,屋内温暖的火光让我僵硬的身体得以舒缓。桌上放着可口的烤鹅和已经倒在酒杯里的伏特加与香槟,供人自取。当然,获得这一切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可是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是无法承受的代价呢?如果你也像我一样被长时间地奴役而失去自由,被不断地压迫而丧失尊严,施舍代替了交易,而轻蔑取代了对话。那么任何代价对我来说与活下去相比都不值得一提。人们常常拿饮鸩止渴来形容慌不择路、饥不择食的不明智之人,但是他们往往忘记了他们作出这些选择并非出于自愿。因而对他们的谴责往往多带着荒唐指控,却没人为他们的抉择设身处地地考虑过——如果真的有醴泉可饮用,还会有什么人竟然会愚蠢到去喝毒药呢?


在我胡思乱想中,苏维埃漫长的演讲已经结束,引来了很一阵骚动。


“什么?我们要接受gc的改造实验?”人群中有人惊叫道,很快人潮纷乱熙攘起来。我看着苏维埃的眼睛,他蓝色的眼眸没有一点波动,只是等待着人潮的涌动和最终的平息。


他将手从一直插在的大衣口袋中拿了出来,举过了头顶。人群得到了应当安静下来的信号,慢慢地平复,直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听到的时候,苏维埃才开始说话:“如果在座的各位心中有任何疑虑,都可以向我提问,或者直接离开;但是我相信你们或早或晚都会回到这里来。”


苏维埃环视了一圈:“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还停留在理论与数据阶段的试验,它其实已经得到了切实可行的验证——而我——就是那个最好的证明。是的,我已经接受了gc的改造手术,并且已经完全恢复。大家今天享用的食物和酒水,都是我倚靠着改造手术后的本事而获得的,而与此同时,我也获得了一颗愿意将这些与各位分享的心。”


“如果你们为今晚的饱腹感到满意而受到激励,那么我想你至少应该不会直接把我当成一个骗子扭头就走,而是更深地了解关于我所说的gc改造手术所带来的一切;你们越是了解它,越是会为之沉迷,而迫不及待地拥有他。”


“但在一切的最开始,我也想先为各位敲响我最为诚挚的警钟:由于本人目前短暂的生命的限制,这一手术是否存在不可挽回的后遗症——或者后遗症是什么、将如何发生、能否治愈都一概不知,我想这是大家为了变得富裕、能填饱肚子所应该承受的风险,你也可以称之为为了美好生活而付出的代价。”


“各位,现在你们可以做出选择了。”


即使是走投无路的兔子在绝境面前也要争一争的,更何况是人。可是即使再落魄,听到这个陌生的改造实验时,大家仍然会心中充满了未补前途的疑虑与恐慌。可是即使是最为落魄的人,也会存有受人恩惠的最基础的羞耻心——假如他还没有下贱到把一点残存的良知拿出来贩卖。


我们在场的人实实在在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晚宴,至于旁人,我不知道这顿饭对他们来说如何;可是对于我来说,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顿——坐在温暖炉火边,慢条斯理、没有人催促也没有人驱赶,而享用的丰盛的晚饭。


“我愿意的。”我举起了手,即使我并没完全听明白苏维埃所说的那种实验是什么,或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是我知道的是,这让他能够有足够的资产叫我们这些落魄人果腹;他又有足够的善心把自己的面包拿出来分给我们——无条件的、不逼迫的,甚至在我们吃完之后才提出了这个要求。


包括苏维埃在内的所有人都短暂地静默了一下,于是我笑了:“但我一无所有,只有我自己而已。”


“不需要你有任何东西。”苏维埃走到我的面前来,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个试验的真谛在于——重在参与。”

 

3


改造试验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有一整套按部就班的程序,只需要我日复一日的照做就行。苏维埃对我唯一的要求是不能懈怠地、不停地去做,然后尽可能地思考,并且将我的体会与感受写下。每隔一周我们要进行一场测试,具体形式就是与苏维埃对若干问题进行讨论与谈话。


他有一本很厚的实验数据笔记本,分门别类地记录着每一个接受试验者的变化——其实对我来说,我并没有对自己的改变有多大的感觉。有时候,我们会随着苏维埃前往一些我曾经熟悉的那些老爷们住的街区,尝试和他们对峙与反抗。苏维埃说,这也是改造试验的一部分,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一部分。


老实说,这部分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总体而言,我并非一个粗鲁的人,或者说我被规训得太好有时候已经忘了怎么反抗。当然我的成绩在开始的时候,并不算太好,我常常被他们驱赶得四处流窜,最后跑到苏维埃身边的时候,往往只剩下一口气在了;有一次我失去了和他的联络,我还以为我必死无疑了——他也这么认为。但事实是我活下来了,苏维埃很惊讶地看着我。我询问他这是否是一次测试,他沉默了很久,最后才说,是的。


我们谈了太多太多,我有时候的确分不清这是否属于测试,或者说试验的一部分。我也慢慢发现我对他已经产生了超出试验对象与试验人员的感情,这是很危险的。但我坦白地记录了这一切在我的日志里,并且如期地提交给苏维埃看。苏维埃并没有给我特殊的反馈。我不知道这是由于他并没有很好地阅读有关我日志的一切,或者他觉得作为试验对象而产生的这种感情并不值得一提。


因为我在下一次与他的对谈中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明了地问道:“试验对象对试验人员产生特殊的感情是一件寻常的事情吗?”


苏维埃神色平常地说:“这很难笼统地说,但对试验人员产生依赖心理,类似一种雏鸟情节。因为我知道的比你要多,你更加相信我,这很正常。”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他说下去。苏维埃明显有还没有说完的后半句,却戛然而止了。


于是我接着说道:“我喜欢你,我不认为这是出于雏鸟情节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


苏维埃猛然抬头望着我的眼睛,他想了一会儿,答道:“现在还处于试验的不成熟阶段,我不能给予你任何回答,因为我没办法判断这是否是你成熟的、来自自己的想法;抑或是因为我们过多接触,而产生的幻觉。如果我对你造成了这方面的影响,我们可以适度地减少测试的频率。你是否赞同这一点?”


我嗤笑出来:“受试验者是不能左右试验进程的,我毕竟是你的试验对象,我说的对吗?老师。”


“你的改造试验还没有成功。”苏维埃用他一贯冷静的语调说道,“也许你并不能理解这样的感情。”


一阵荒谬击中了我,在我看来一向可靠的苏维埃用这种语气说出话来的时候显得格外的让人厌恶,一刹那间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部,我的脸颊一定完全红了,与其说是羞赧,不如说是恼怒。


“好吧,好吧,如果你觉得你的试验高贵到能够让没有感情的人平白无故地生出爱慕之意,那么你尽可以把这些写入你的试验结论。你要是因为自己的冷漠而不能理解别人的感情,也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羞辱我。我承认,接受试验之前的我的确缺乏很多能力——不然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但这绝不意味着我真的什么都不懂。”


我觉得今天的我过于激动了,也许是因为我的表白遭受到了拒绝;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苏维埃的反应比拒绝更加令人愤怒,我的感情彻头彻尾地遭到了否认。


在苏维埃能更多地说些什么之前,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地扬长而去,忿忿地把门摔上。我知道,他总是有许多道理可以同我说,可是听他说的那些东西都没有意义——除了一份平等的对于感情的回应,我无法承受任何其他的答复。我不知道他作为试验人员如何看待试验对象向自己突如其来的表白,但是他条件反射般的言语已经让我失望透顶。


我不想再深究,也不想再自取其辱了。

 

4


外面下着大雨,而我已经躺在了属于自己的床上。雨滴敲击在外面的雨棚上,发出噼里啪啦清脆的声响,这是多么催人入睡的声音啊。虽然现在我的生活空间并不算大,但这是真真正正属于我自己的空间,我不用在这里惧怕危险,或者因为不服从某些令人难以接受的指令而遭到鞭笞。我明明应该像以往很多个夜晚一样,兴奋而疲惫地入睡。可是看着床头悬挂着的原本不属于这里的东西,我却辗转反侧——非常偶然地——我失眠了。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门,想要去往这无人的夜色中走走。


很难说这出乎我的意料,或者我早就已经意识到,在昏暗走廊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帽檐滴着雨水,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这里。我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克制,才让声音听上去不再颤抖,以免泄露出我内心的不安。


“你是把我当作你的试验对象来测试我的反应,还是将我当作你的暧昧对象调情?”我看着苏维埃的眼睛,平静无波地问道。与其说我在询问,不如说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如果是前者,你可以停止对于我的侮辱,我不是那种会因为你是试验者就轻易屈服的人;如果是后者,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你找错了对象,我没有兴趣在这里同另一个前途未卜的人发生一段桃色关系。”


苏维埃抓着我的手腕,直接地回应着瓷我的逼视:“如果我是在寻求我试验对象的反应或者想要一夜风流,那么我就不会站在这雨中白白地等待一个小时。”


这个时候夜空刚刚明朗起来,聚集了一天的乌云终于消散了,我望向明亮的月色,有些吃惊地想到,我很少在这样的冬天看到这么大的雨;也很少见过这么大的雨后的夜晚突然放晴。幽远的夜空上坠着繁星点点,我不合时宜地出神了。


苏维埃顺着我的目光望向天际,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他轻声咳嗽了一下,唤回了我的注意力,他从风衣的内侧小心地拿出一捧红色的玫瑰来,递到了我的面前,苏维埃笑了一下。玫瑰鲜红的花瓣拂过我的鼻尖,还带着苏维埃的体温,他的全身都被雨水打湿,唯独花束干燥。


“我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我也只能把我的全部都给你。是我手中的花束和我们头顶的星空。”苏维埃的声音仍然低沉内敛,可是他的眼睛明亮得仿佛能照亮我未来的一切阴翳。


我没有办法不去相信他,但我仍然说道:“你之前并不是这样说的,你对我说的话,比直接拒绝我还要残忍。你叫我如何相信你现在说的话出自真心?如果一定要说,你的两次表态一定有一次在说假话,虽然我不知道在我身上的试验是否真的成功了,但是我还能明白欺骗是卑鄙者才会使用的通行证[3]。”


苏维埃没有立即回答我,也许他在编织另一个借口,可是我宁愿这是他也遇到了不善言辞的时候,而不得不停下来思考该怎样表达:“我没有说谎。我那样说只是尽到了作为一名试验人员的义务。但是我必须向你坦诚,其实即使是我也并不知道这个试验的结果会走向何方。”


他说了句无关的话,却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可是在你身上的试验不是已经成功了吗?”我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走了一步。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注视着我的眼睛,问我:“可以吗?”


我的声音比我的大脑更快作出了决断,我听见自己说:“可以的。”


于是在这个明亮的夜晚,我们开始接吻。


苏维埃的眼神难得地流露出迷茫,他的手还拥抱着我,抚摸着我的肩胛:“关于感情,我并不能说我可以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这是否与试验成功与否有关;在此之前,我并有碰到过类似的问题。但是,当你终于打开门,我看到你望向我的目光时,有一句话从我的心底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他的声音轻得就像丝绒面料的摩挲:“我爱你。”


我不该轻信任何人的,即使他是带领我的试验人员,是我的老师,是苏维埃也一样。可是我却受到了他的蛊惑,从过往走来的我明明知道什么是短暂,什么是长久,但在那一刻却仍然中了魔咒般地相信了爱的永恒。


“你爱我吗?”他低头问道,向在讨要一个已经提前知晓的答案。


我抿了抿嘴唇:“我说过了。”


“那不一样,”他的语气激烈起来,“那不一样……”


“是一样的,将来、将来我就告诉你,你会明白的。如果我们拥有将来。”


没有再一个人见证过我们在那个雨后初霁的夜晚相互依偎的温柔缱绻,或者发生了原本不应该存在的关于激情的一切。可是我相信云和星会成为那个见证,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提醒我那并不是出自于我因为过于孤单而产生的不切实际的臆想;或者因为无法承受现实的痛苦而逃避自我的幻境。


但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关于苏维埃的飘忽不定的一切。因为他是一定要找到那个答案的,即使背离一切,即使现状看上去已经足够美好。

 

5


“你要走了吗?”我站在塔楼的顶端,向着下面的漆黑的阴影处问道,我其实并没有期待过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这是一个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除了微弱的煤油灯还在闪烁,我看不清周遭的一切。电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奢侈品,是必然不可能首先照亮往复路上的。


但是我还是听见了那个回答:“我不是离开。”苏维埃说道,他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斟酌精准的措辞,“我只是暂时去别的地方寻找方向。”


我轻笑了一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对这个答案的赞许,还是对这个答案的轻蔑。“那我们呢?”我接着问道,“我们,我——你是怎么想着一切的呢?”


苏维埃抬头看着我——我并不能看到他动作的变化,因而以为只是一阵单纯的沉默。“当然你的理想与你的价值都可以随着你的偏好急遽却没有定数地改变,可是我们呢?假如你还是将我们的关系当作了一段儿戏,那么你就白白淋了那些冷雨,花费了许多力气来欺骗我,仅仅为了满足你一时的恶趣味。”我语调激昂,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包含泪水。


我很久之后才从一位我们共同的朋友口中得知那天苏维埃的真实感受。那位朋友告诉我关于苏维埃的自我剖白,我原本应该感动,可是我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说那天夜里,苏维埃从遥远的塔的底部向上望去,本来应该看不清我的面容,但是他的脑海中却能够想象出我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美丽。他的实验成功了,我终于完全地绽放。但是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实验的成功——他知道再成功的实验也无法达到这样的效果;我是为他而绽放的,或者说,我是为自己而盛开。可是并不是每个迷途的旅人都能够再得到爱人的热吻,他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即使听起来和他当初告诉我的大相径庭了。


我当然虔诚地相信苏维埃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一向是如此相信他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完全地理解他和无条件地支持他。他对待试验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化,这叫我茫然无措。我觉得原本一切都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可是他的选择、他的言辞与他的做法,让我无所适从。


他的突然离开并不是一蹴而就的,那种预兆早就隐隐约约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可能是在某个模糊的梦境里,可能是在某次温柔而严肃的谈话中,可能是在试验记录的某一天。


苏维埃站在高塔脚下,问出了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他仿佛惊讶于自己不只是想象,还真的问出了声来,“你和我,就我们两个,我们去找寻一种不一样的新世界!”


在我超越我的思考说出这个答案的之前,我从来没有料想过有一天会做出这样大胆的决定。我听见自己说:“好,但我什么都没有;如果这样,你还是愿意让我成为你的同伴。”


苏维埃低声地笑了一下:“当然,我也同样一无所有,如果你不介意跟着一个同样失魂落魄的人流亡天涯的话。”


我从高塔上一跃而下,把他扑倒在雪地之中。他滚烫的嘴唇摩挲着我的颈侧,然后我们热烈地接吻,或者说这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深吻——如果不算之前那次浅尝辄止的话。


他紧紧地拥抱着我,冰天雪地之中热气就喷在我的耳边:“我们不是孤独的,你要相信我,我们会有朋友,我们会有光明的未来。”我打开怀表给他看里面的样式,他愣了一下,是一颗凝固了花朵的琥珀。


“我骗了你,苏,最早的那次,你送给我的花我收到了,并且小心地珍藏——它不是被无情地扫落在了垃圾桶中。虽然我不知道冰天雪地之中你从哪里找到了它,但我想如果这算是一个奇迹的话,我应该相信你还能创造更多的奇迹。”我直白而热烈地回应着他,苏维埃用他的毛皮大衣裹着我的身体,我们在漆黑的墙根下相拥。


苏维埃愣了一会儿,他好像还在消化其中的信息,之后很开心地笑了,他应该从来没想到过我真的将那朵花保存了起来;也没有想到过我一直贴身珍藏,并且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你得对我有信心。”苏维埃一边拉着我奔跑一边说道。


“是对我们有信心。”我更正道,“我一直对我们有信心。我比任何人都相信这个关于gc改造的试验——事实上我接受过太多的试验,而一一失败。我最不害怕的就是失败了;我只是害怕再受到无边无尽的欺凌与不公平的羞辱,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无法忍受了。”


“你知道伯夷、叔齐[4]吗?”这两个将近四千多年前我见过的人物冷不丁奔入了我的脑海,因而我说出了这句不合时宜的问话。


苏维埃显然没有听懂我话语的含义:“什么?”他的神情疑惑,正在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查看路上可能有遇到的危险。


我意识到了此时不是开启这个话题的好时机,只是微笑道:“没什么,等到我们安定下来,有一首诗我想念给你听。”


苏维埃的脸上徜徉出笑意来:“斯拉夫人喜欢文学、艺术和永不停息的斗争,你可以先告诉我那首诗的名字,我一定记录下来,等到合适的时候,让你吟诵给我听。”


我快速步跟上他的步伐,说道:“《采薇》[5],那首诗的名字,叫《采薇》。”

 

6


但这并非是一次完美的、令人愉快的私奔。我并不是说,因为前路的坎坷让这样一次体验失去兴味,只不过我们发生了无法缓和的分歧。


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再撰写试验日记了,苏维埃也不会再试图从那份日志中寻找我感情的变化。他变得易怒、暴躁,而我的情绪也分外的敏感。当第一次争吵发生的之后,紧接着就是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随即这种冲突从语言上升到肢体上的暴力,在我们没有任何沟通交流的情况下,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分手。


但其实这样说并不确切,既然没有人提出过真正的分离,那么所有的破镜重圆也只不过是一次久别重逢。虽然我不再和他见面,也没有通讯,可是总是能从别人的口中听见他的名字。


他们中不断流传着关于苏维埃因为改造试验失败而日益衰退病重的消息。事实上,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言时,并不相信。我试图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景象,想起他健壮的体格和沉稳的声调。我真的没有办法想象他孱弱的样子;或者说,我无法去想象,如果他的衰弱是因为失败的试验,那同样接受了试验的我呢?我是否也会重蹈覆辙?可是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轻盈而充满了活力,因此我坚定地否认了关于谣传的一切。


只是我没有想到,再见到他的时候,苏维埃的情形已经退化到了这个程度。他的自愈能力之差已经到了让人绝望的地步。他的双臂、额头上都缠着绷带,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据他所说是为了遮挡被挖去眼睛的丑陋。我数次想要取下,但遭到了异常强烈的反对;出于对我的爱人人格的尊重,故而我没有坚持。尽管我反复重申我愿意接受任何样子的他。


“我们的试验失败了吗?”


我已经分不清这是苏维埃在问我,还是我在提问他;亦或者是这是我内心最深处的疑问,让我已经无法克制地说了出来。


这个问题让人没法回答,但他每天都会用一种深邃而悠远的眼光看着我的身体。“你很健康。”他说道,“比我们初见的时候更加丰满、充满力量、光彩照人。”


我打起精神回答他:“谢谢你的恭维,尽管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你的奉承仍然能够让我感到开心。”我回忆了一下,“何况我太久没有听见过了。”


“不,我是说真的。”苏维埃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神色炽热得让我有些不敢回视,“起码你的身体还没有发生退化——我不觉得这只是暂时的。即使我——还有他们——都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我仍然觉得这出于某种偶然性,而不能意味着必然的结果。”


“我知道,我相信你。”我几乎是含着泪说着这句话,我不想再看他日益溃烂严重的身体与肌肤,曾经他的身躯是多么强健,结实的肌肉显示了他的力量与勇气。可是现在的他,日复一日的消瘦,肌肉萎缩;更重要的是,他渐渐开始记不清楚事情了,时长颠三倒四地说一通。


像刚才这样的对话,在最近一周内已经进行过许多次了,这两天尤其频繁。但他每一次说的时候,都仿佛不记得曾经说过似的。


我都能够精准地背诵出他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我就要死了。”这句话他说了三十六次,每一次我都记得。


“在我的大脑完全萎缩之前,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他的自尊就像一道高铸的藩篱,你尽可以打压他、折损他,但也不能让他屈服。


“我不想成为一个失败的例证,被人们所讥笑说我甚至无法控制我自己。”


那我到时候还能去哪里看你呢?


“你知道哪里见证我们所信仰的一切,我们的爱情与我们的结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我相信你知道。”


“到时候,我不需要别的东西,我希望你能在天气清朗可以看见繁星的夜晚给我带一束花捧,让我看一看我见不到的春天。然后给我念一下那首还没来得及念给我听的诗,你还记得吗?我们流亡路上,你告诉我的《采薇》。”


我向他吟唱这一首古曲,或者说诗。其实在我们重逢的那天我就已经作给他听过,可是他的记忆力已经让他永远地再也没法记住它了。而他慢慢地也会忘记关于我们的一切,关于他自己的一切,和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的一切;而他的选择是在这一天来临之前,永远的留下它们。


我没有答应苏维埃一定去他的墓地去看望他;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重逢,那么一定是在明亮的礼堂里,我们穿着合脚的舞鞋,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春意盎然,鲜花盛开的景象。


我按照苏维埃所希望的那样,在他还没有彻底认不出我是谁之前就离开了他身边;尽管假如我坚持待在那里,他也会以为这是他第一次请求我的离去。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违背他的心愿。


因而,即使是我也不知道他最后的光景如何度过。


他看着我离开的那天,太阳刚刚落山,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苏维埃也再也没有一次叫出我的名字,同我说最后的告别——如果他还记得的话。


我不知道在最后的最后,苏维埃是否已经忘了我,就像我们从来没有见面过一样。那个实验的副作用会导致人体能上与智力上的衰退,可是情感上也一样吗?


我只知道我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的。


当然,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我也不会再回头。如果可以,请帮我去墓前看一看苏维埃,告诉他这一片向日葵海是我为他种的,头顶上这片星空属于每一个祈求着美好明天的人。当然,如果有机会,我更加想亲自到那一个小土堆前,献给苏维埃这一片星河花海,告诉我的爱人,至少我还没有放弃。  

















[1]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Flowers for Algernon)作者是丹尼尔·凯斯(Daniel Keyes),主要讲述了查理·高登通过手术由低智力变成天才的命运,历经种种心情转折,从而体会到人间的爱与恨,喜悦与孤独的故事。



[2] 《诗经·小雅·采薇》中的句子。



[3] 引自北岛《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一句。



[4] 伯夷、叔齐是商末孤竹君的两位王子。相传孤竹君遗命立三子叔齐为君。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不受;叔齐尊天伦,不愿打乱社会规则,也未继位,二人先后出国前往周国考察。周武王伐纣,二人扣马谏阻。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见《吕氏春秋·诚廉》《史记·伯夷列传》)



[5] 指《诗经·小雅·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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